深交近六十年的寿彝,今年3月21日离我远行了!几个月来,我沉浸在悲痛中。一个个友人的谢世,特别是平生无话不谈、相濡以沫的挚友的远行,对于我这个年已九十有五、神经衰弱的久病老人,犹如塌了半边天!
我与寿彝1942年秋订交于风雨如晦的雾重庆,当时我住在张家花园65号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,与姚雪垠同室联床。有一天,寿彝从他执教的中央大学来看望老乡姚雪垠,他那一身蓝布长衫,忠厚朴实的态度,温文尔雅的谈吐,给我以极深刻的印象。我们一见如故,随着岁月的推移,感情日深。
寿彝思想进步,学识渊博,一生从事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研究与教学,著作等身,桃李满天下。特别是他以七十高龄,亲自策划,担任总主编,积二十年的辛劳,完成十二卷二十二册巨著《中国通史》,尤其令人钦敬。而他的人品和对朋友的忠诚、热情,更使我感动,永志不忘!
1946年夏,我到了上海,在《侨声报》编文艺副刊;寿彝和顾颉刚先生在苏州为文通书局搞了个编译所,彼此过从较多。第二年春,《侨声报》停刊了,我的生活成了问题。我四处奔波,焦虑万分,偌大的上海,谁能援我以手?!寿彝知道了我的处境,特地从苏州来到我的住处,十分亲切地对我说:“我太忙了,你分担我一点工作,接编我的《文讯》月刊,好吗?”我一翻《文讯》的目录,心想,我是搞文艺的,这样一个综合性文化月刊,怎么对付得了?寿彝看到我在迟疑,鼓励我:“你放手去编吧,文艺界你有很多熟人,哲学、历史学、人类学、考古学和国际等方面,约稿如有困难,我全力帮忙。”就这样,我从七卷一期开始接编起《文讯》月刊来,我们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,他每到上海,总到我的斗室来谈谈。
寿彝敢于主持正义。我有一篇小说《小马灯》,是写我和妻子郑曼在重庆歌乐山送别一对地下党员夫妇、我们的好友去延安的故事,想刊在《文讯》上。书局负责人怕惹事,不敢用;寿彝则坚决主张用上。由于他的坚持,这篇有纪念意义的短篇,得以在《文讯》上与读者见面。
我编了几期后,觉得《文讯》要照顾它的学术性与综合性,中心不突出,影响销路,于是提出隔两期或间期出版“文艺专号”的建议。寿彝从善如流,马上采纳,从七卷五期至九卷五期,出了六期“文艺专号”,销路打开了。这样,寿彝和我,先后以《文讯》为阵地,团结了一批著名的进步学者和作家。学者如杜守素、夏康农、杨钟健、裴文中;作家有郭沫若、茅盾、巴金、叶圣陶、郑振铎、朱自清、冯至、李广田、杨晦等等,在当时的斗争中起了一定的影响。
1948年冬,正是解放战争进入决胜阶段,上海白色恐怖严重。11月底,特务搜查了我支持创办的星群出版社,追问到我,形势紧张。我闻讯后,躲到友人家,一周之内,五易其居。正当此时,原《侨声报》老板雇来几个彪形大汉,逼迫我妻儿立即迁出该报宿舍。一家四口无立锥之地,惶惶不可终日,寿彝请文通书局门市部负责人帮忙,书局马上腾出放书的亭子间,让我妻子暂住,两儿则和店员合铺,解了我燃眉之急。12月8日,我告别家人,潜赴香港,《文讯》出到九卷五期也就随着停刊了。寿彝从苏州来信,嘱郑曼处理《文讯》善后,把未用的稿子退还作者;又对我妻儿的生活倍加关心,要书局送来我的12月份工资给郑曼。真是危难中见真情!寿彝对朋友的忠诚、热情,永远铭刻在我全家人的心中!
解放后,我们同住北京城,我身体不好,总是寿彝来看我,我们见面,无话不谈。
“文革”风暴骤起,彼此难通音问者数年。1969年11月,我下放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,围湖造田,接受批判;1972年,有一天,我正在紧张劳动,突然连部来人喊我:“有人找你”。我以为又是外调人员“驾到”,思想上做好挨骂的准备。谁知一见面,来访者对我彬彬有礼,亲切地说“我是白寿彝先生的学生,出差过此,白先生很惦念您,叫我到这里打听您的下落。现在见到您,真是太好了!”顿时,我全身热流涌动:在这个年头,许多人对我们这些“黑帮”,避犹不及,而寿彝却请学生来探望我。他的一片真诚,感动得我热泪盈眶!1972年10月初,我因在干校犯过心脏病,提前回到北京,寿彝得知后,马上就来看我。劫后重逢,倍觉友情的可贵!
寿彝始终坚持运用唯物史观评价历史人物,即使在“文革”,也不随风改变自己的观点,《秦始皇》一书就是一例。他告诉我,当时出版社希望他适应“批儒评法”的要求,对书稿加以修订,他不为所动。
进入新时期,老一辈知识分子都重新焕发了青春,寿彝是值得我学习的榜样。他常说自己“七十岁才开始做学问”,这是他自谦。但他年逾七十,和我谈起要组织史学界,以马克思主义观点编写一部一千多万字的、立体式的《中国通史》的宏图壮志,着实令我钦佩。我嘉许他的壮志,以诗赠之:“苦忆山城三纪前,嗷嗷八口一蓝衫。晚晴白发春风里,常记流年未敢闲。”
寿彝更忙了,他除了史学教学与研究工作外,还兼了不知数的社会职务。他向我诉苦:“兼差太多,搞专业的时间挤得很少了!你是作家,给我呼吁一下吧。”我立即为他和羡林写了短文《兼职太多压坏人》。在我的老友中,他俩既是著名学者,又是社会活动家。
寿彝小我三岁多,1989年2月,他八十大寿,我感于他“奋笔史书,拉车到头”的精神,书四句为他祝嘏:
学海探珠六十秋,
银丝赚来半满头。
黄牛负轭桑榆路,
该罢休时不罢休。
1999年,寿彝总主编的《中国通史》全部出齐了,并得到江泽民同志的赞许,按理,九十岁的寿彝应该歇息了。但当我老伴去电话向他问好时,二十多年来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、作他助手的刘雪英同志说:“白先生又开始写他的另一部著作了。”寿彝啊,寿彝!你真是一位生命不息永不搁笔的战士!如天假以年,让你的写作计划全部实现,中国史学将会因你的著作而更加丰富多彩!
我为自己失去你这位挚友而悲痛,我更为中国史学界失去你而惋惜!
2000,6,10
(我年高久病,无力写作,此文是委请我老伴郑曼执笔的。——克家)